街头的舆论最终发酵,产生了蝴蝶效应,如野兽般遽然猛扑,将小加兰在集团中的声望与地位毁坏殆尽。雷奥当然知道这场事件的起因不只是个所谓的‘意外’:《风尚》的某个编辑为博眼球而写了些无凭无据的文字,说与家族实际上的掌舵人奎恩·加兰相比,她的后辈对集团缺乏责任感、对家族的话事人缺乏尊重的态度。然而这个意外却给小加兰扣上一顶大帽子,她不得不接受集团高层的调查,因为她被怀疑‘具有背叛集团与教母的可能’,且‘掌握着一笔庞大的非法所得’。
“事情的真相就是这样,我已经全部说出来了。我搭救了那名来到高山半岛避难的商人,她在小加兰的帮助下与斯卡娅家族合谋,欺骗政府的燃气税。我这辈子都没见过那么多钱,换了你们是我,也会向身边所有人保密。每当涉及到钱,总是越少人知道越好。但我保证,同时我也为小加兰作保,我们绝没有对教母不忠诚,也从来没想过要另立门户。”
——她们只是有些不大喜欢混血,不想听她的指挥,受她的辖制。仅此而已。雷奥哈德因会议室中的气氛感到强烈的不安。除了她们埃斯波西托家的人,这会议室中只有教母与混血的亲信,以及德鲁希律和莫维安家的人。加兰家族被排除在外。
“你用什么保证,你自己都不清白。”莫维安家的骨干成员冷言冷语“当年奎恩转为污点证人,亲手将六十九名骨干成员送上法庭,没人责怪她,因为老教母竞选失败,我们所有人都走投无路了。而小加兰,她骗政府的钱,日后免不了一场牢狱之灾,她会为了缩减刑期出卖集团,不能放任她不受监管地胡作非为。只有死人才不会泄密,处决她,换信任的人联络斯卡娅家族,即便日后被抓住,也不会牵连其她人。”
“我与小加兰犯了错,应向教母坦白并祈求她的宽恕,而不是听你在这里借题发挥。你就只是想接手小加兰的生意,仅此而已。”雷奥哈德为了挽救挚友的生命而舌战群儒,顾不上礼貌和面子,她打断喋喋不休的莫维安,理不直但气壮,道“可你根本就不知道那是怎么运行的,你以为偷燃气税就像你年轻时候卖衣服和假包一样简单,可以轻易宣之于口,而事实是一旦走漏消息,只会引来麻烦。正是出于这样的顾虑,我们才选择隐瞒,这并不代表我们要背叛集团。我愿意赎罪,只要能够重新获得教母的信任,我愿意做任何事。”
她真的知道自己做了什么吗?在政权更迭的节骨眼上,背着集团、教母与其继承人私自行事,联合斯卡娅家族诈骗税款,挣来一大笔钱并与闻风而来的其她投资者建立联系、秘密合作。唐古拉皱着眉,忽然意识到,其实按照雷奥哈德的思维和逻辑,她用这笔钱雇凶杀人,除去教母的继承人,也可以说自己没有背叛集团、不想另立门户,因为她真心认为西瓦特兰帕不该拥立一个来路不明的混血领袖。
“你们惹了一身的祸也顾不上,抛弃姊妹去过上流社会的生活,还怕什么麻烦?不如你说得明确一点吧,你在顾虑什么?你疑心谁要害你?小加兰把事情告诉你,你们不是合作得亲密无间吗?或者说除了你以外,谁会利令智昏到如此程度,敢向教母隐瞒——哦,不对。按照你的说法,雷奥,你不是隐瞒,你只是没有汇报。”
唐古拉抱着胳膊,是个很明显的心理防御的姿态。她的语气中带着些讥讽与玩味,道“承认自己的错误对你们埃斯波西托家的人来说,就这么困难吗?你忘本了,雷奥,这几年你只顾着排挤混血,你只知道和她对着干,却不知道自己应该干什么。你死去的母亲和小姨就是这样教育你的吗?”
“她们是你受洗礼的主保圣母与看顾你长大的姥姥。”雷奥哈德叫她的全名,“唐古拉·德鲁希律,闭上嘴!”
“你根本没资格让我闭嘴!”唐古拉拍案而起“如果我缄口不言,那才是对她们的不尊重呢,雷奥。我和混血一起长大,我了解她,所以我向着她。你比她年长,你的阅历是珍贵的财富,你的世间智值得她学习,现在你甚至比她更富有,可你不配成为教母,经过这件事,我更加确信这一点了。你比混血缺乏的是母性,在你的统领下,西瓦特兰帕并不会变得更好,它只有可能变回几十年前龟缩在垃圾清运站里的那个黑帮。”
当着埃斯波西托数名年轻成员的面,唐古拉直言不讳地指责雷奥哈德:“这么多年,只有混血一个人在为浅湾惩教监禁公司倾注心血,你们只想着分钱。按理来说,难道不应该是你们埃斯波西托与加兰家族更重视这项业务吗?集团在这六十年里遭遇过无数次大规模的逮捕,莫维安早已名存实亡,埃斯波西托和加兰在洗白产业的路上屡屡受挫、步履维艰,因为处于家族核心圈的人顽劣不堪,无法放弃穷奢极欲的生活方式,这说到底是你和小加兰身为掌权者的无能。”
“你下一辈的青年和更幼的孩子们,她们之中有叁分之一的人和你有着相同的经历:母父同时入狱。为她们提供财政支持的是集团,援助她们的自尊与情感、帮助她们完成监狱探访等生活日常的人是埃斯特·普利希。”
埃斯特为集团付出了多少,雷奥哈德心知肚明,她只是看不惯这个来路不明的混血在高山半岛意外地拥有了母父双亲,并且得到家人的疼爱与托举。这也是没办法的事。
唐古拉停顿片刻,望着雷奥哈德脸上那些岁月深凿的纹路,深吸一口气。她重又坐下,语气平缓道“听说你发迹了,所有人的第一反应都是担心你用枪指着混血的头。老教母没有将个人好恶置于集团利益之上,被情感裹挟着失去理性判断的人是你,雷奥。你总认为未来的某一天,志得意满的混血会失去身为领袖的自觉,会变得堕落、腐败、不作为,甚至背叛集团,抛弃姊妹。这样的想法总在你的脑海里挥之不去,最终变成关于你自己的谶语,难道你还没发现吗?”
雷奥哈德的小狮子们将殷切的目光投在她脸上,期待着听到她的反驳,可是她没有说话,于是她们也低下头。雷奥很早就意识到自己身为埃斯波西托的掌权人是不称职的,但过量的财富迷惑了她的心,享受与挥霍的热望冲垮责任感,全无一物可供牵扶。人的朽化与僵坠从来都不是轰然的,而是颓然的。她为母的本能催逼她争权夺势、锐意进取,拓宽爱的深度与厚度,然而当她真正站上顶点的那刻,一切都被抛之脑后。曾几何时,她如自己鄙薄的莫维安一样,在纸醉金迷中丧失了所有血性。
“如果小加兰的血能让你清醒过来,那么也算她死得其所了。她同样是被我们爱护着长大的珍贵的孩子,我为她的结局感到遗憾。”拉德·普利希搭住雷奥的手。她全都听说了,德鲁希律家的老太太没有心,还是上世纪的冷硬做派,任凭谁对集团不忠诚,宁肯错杀,不可放过。她要处决小加兰,且已经拿到了奎恩的允准。
会议室中鸦默雀静,人生中偶有绝望的一瞬间,比如此时,比如此刻。雷奥哈德以为自己将被踢出集团的核心圈,就此失去在有关集团事务上发言并表决的资格。她以为小加兰必死无疑。
“——教母不会出席了。”
白马兰走在姗姗来迟的一众人等之前,走廊的顶灯蓬松而柔软地笼罩着她的身体,让她散发着某种近乎慈悲的圣光。进入房间后,那圣光消失了,她的样貌才得以被看清,她闲适地系着浴袍、光着脚,头发硬且直,湿润地打着绺垂落在前额。
她侧过身搀扶德鲁希律家的老太太,集团上一辈的核心成员陆续入场,走在最后的是德尔卡门与安东这对姐弟,会议室的大门轰然关闭。白马兰走向圆桌最中心的空位,倚住座椅靠背,双手交错在花棕的小羊皮面上,不疾不徐,一座春山。
“妈妈。埃斯特。”唐古拉率先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