凛之后,方家人是如何在背地里责骂她嘲讽她的,妙宝一概都不知道。
时日一长,她也很难再回想起方上凛这个人了。
后来她在心中想了想,这个人,其实出现在她的生命里,和程邛道父子也没有什么不同的。
而方家的事情,她也无从去打听。
至于方上凛和那位吴娘子之后又怎么样,两人感情如何,生养了几个儿女,她也通通不知道。
不过后来想来,在她走了之后,他们一家人应当都是过得不错的。
离开他的那一年,叶儿也还小,到了蜀地之后没多久,叶儿就将这个在自己生命里短暂出现过的“父亲”给忘得一干二净了。
在蜀地生活时,她对外给出的身份就是一个年轻丧夫、独自带着女儿的寡妇。
因为她既然已经姓“贺”,所以和外人说起自己“丧夫”的故事,不免还要编出一个夫家姓氏来。
而且她人在蜀地,却操着一口江南话,也需要和人家解释起自己从江南迁居蜀地的理由。
妙宝于是就常常对人说道:
“我前头那个姓方的,他本来对我也不好,三天打骂四时踢踹,我与女儿跟了他,也是吃了天大的苦头!偏他又好吃懒做,嫖赌不休,就是……就是前年儿冬日,在花楼里吃醉了酒,出来时候不慎跌到了人家的粪坑里。
恰巧冬日寒凉,只是两三日没寻到他的人,那粪坑上就结了冰,然后谁也没往里头想。直到今年开了春,粪坑里化了水,才叫人找出我男人来。呜呜呜呜……我男人在粪坑里冻了一个冬天啊!”
说着她就要落泪哭嚎,围观的老少的妇人们一边磕着瓜子一边胃里直犯恶心,慌忙摆手叫她别说了,说着还把嘴里嗑好了的瓜子连连吐掉。
不过偶尔也有几个实在好奇的,还要跟着妙宝追问两句:“这在粪水里冻了一冬,那耳鼻七窍里岂不全都是粪水了么?后来你男人死了,可有叫那粪坑的主人赔钱?”
妙宝也是连连点头:“那自然了,那么大一个粪坑,他家怎的不在外立一个告示?我男人若是能看见了,指不定也就不能掉进去了吗?他敢说我男人掉进他家的粪坑里,和他就没有半点关系?”
几个妇人也是若有所思:“后来他家赔了你么?”
“没呢!那家人还骂我,说这粪坑原来还是官府修的,说什么普天之下莫非王土,叫我不如找宫里的陛下赔钱,这事和皇帝也脱不了干系!”
这段话贺妙宝说得却是格外眉飞色舞,还为自己当日的智谋得意不已。
正是因为她编造出来的这段过往,所以让孤儿寡母的她带着叶儿在蜀地格外得到那些街坊邻居的同情。
然而妙宝话说得快了,一时也是口无遮拦,把当日她和蜀地那些妇人说过的什么“找皇帝赔钱”的话也当着婠婠的面说了。
说完之后她才意识到不对劲,忙不迭起身就要告罪。
但却见坐在一旁的皇后只是笑得有些直不起腰来了,还对着妙宝连连摆手,说让她不必告罪。
说完了这一段,妙宝又继续往下头说去了。
正是因为她心中大约已经忘掉了和方上凛的那段过去——那个她唯一爱过也是第一个爱过的男人,所以她的心早就开始准备步入下一段生活了。
在蜀地,有邻里的老妇人给她介绍了一个还未成婚的老男人。
这人因是从前家贫,葬父葬母的时候欠了一大笔钱,家徒四壁,所以多年来一直都没有说到媳妇。前两年刚刚还完了家里的欠款,这才着手忙着成婚的事情。
男人虽比妙宝大一些,但是也好在一个勤快能吃苦,而且人家没娶过妻子,也没有拖儿带女的,听说人心也好,没有过什么嫖赌的前科。
若是能和妙宝凑成一对,他自然是愿意和妙宝一起养大叶儿的,两年三年,再让妙宝给他也生个孩子,一家人在一起就齐全了。
那男人也有些倾慕妙宝的年轻貌美,时常来妙宝家中为她做些事情,劈柴挑水,或是总给她提两三斤的羊肉猪肉来,也时常带一些叶儿喜欢的小玩意来给孩子玩。
时日稍长了些后,妙宝也有些心动。
这个世道,若是活下去能够多一个互相帮衬的人,总归是好的。
但是就在她即将下定主意,想请街坊邻里的老媪来给自己和他主婚的时候,方上凛找到了她。
就在去年。
她原本就要恢复于正常和平静的生活,再度被他打破了。
其实后来据方上凛自己所说,他这么多年从来就没有放弃过寻找她。
或者说,从妙宝带着女儿含泪离开方家之后,方上凛就后悔了。
在妙宝仅仅离开他一个时辰之后,他就后悔不已,疯了似的派人去找她。
谁成想贺妙宝的脚步还真是快,刚出了方家就想都不想地转悠到了城东的码头,然后当天就跟着一个火急火燎的女船东跑了。
偏偏她走的那一日江水正急,开出去的船更是在水中走得飞快,根本没地方去追。
而那一日趁着水急,从码头上离港出航的船只更是数不胜数!
就是那一个时辰。
仅仅一个时辰而已,她刚刚小产过,拖着还未排干净恶露的身体,在他眼皮子底下跑得无影无踪。
一念之差。
天下之大,他该往哪里去找她?
他为什么要让她走?
她一个人……那样的身体,还带着孩子,她会不会在外面受了委屈,会不会被别人欺负,她可否吃饱穿暖了?
他后悔了,真的后悔了。
这个人明明早上时候还静静地躺在他府中的柔软床榻上,而晚上却已经不知去处。
不久之后他就被皇帝调到了云州。
但是即便是身在云州,方上凛也从未放弃过寻找她。
他在官场上从未寻过什么关系求别人办事,为了找她,他四处打点送礼,拉下了一张脸,冒着被言官们痛批弹劾“结党营私、图谋不轨”的风险,把能用得上的同僚同袍们都麻烦了一遍,连河西都请人去走动过,就为了把她找回来。
直到元武五年,他在蜀地的一个故旧才给他寄来了一封信,说在蜀地一家酒楼里见过这样一位女子,和他送来的那张画像十分相似,并且那女子也是江南口音,带着一个叫叶儿的女孩儿,自言丧夫,夫门姓“方”。
当时云州战事紧急,他身为兵马指挥使根本脱不了身,于是只能派人拿着当日他娶她为妾的那张文书,将她“请”回了云州,连带还有叶儿。
但是以上种种,妙宝大多是不知道的。
她只知道自己去年被人绑到了云州,然后时隔几年,又重新见到了方上凛。
这一切都违背她的本愿。
她根本不想再见到他。
蜀地那男子的定礼她都已经收下了!还有她托人做好了的嫁衣也要去取来,她还急着回去成婚呢!
结果就是她要再嫁的这个消息反而把方上凛给刺激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