阴灰色的天顶扯裂,雨水倒灌。豆大的水珠,重重地砸在玻璃上,彼此汇成帘幕,快且急地披落,变作恰到好处的一段白噪音。
睁眼是上午九点,超过生物钟两个钟头,后脑混沌,并没有睡饱的神清气爽。
对着天花板发了会呆,简牧晚伸出手,去摸手机。中央一条标红的未接来电,立即让她坐直,懊恼地去看时间,二十三点六分,临近新与旧的界线,适合清醒的暧昧。
错失机会,除了心中失望,她却没有回拨电话的意图。
主动意味更加在乎、更加急切,关系里,地位便低了一头。对于简牧晚而言,骄傲是脊骨,什么都不能折了去。所以,即便是喜欢,也不能让下巴低下。
坐起身,简单地洗漱过,收拾齐整,预备出发离开。
她记得每半小时都有一班船。
走去客厅,视线前前后后转了一周,不见蒋也。她皱起眉,正在考虑是否要打电话去问,大门传来哐啷一声,蒋也浑身淌着水进来,手里拎着一把伞。
简牧晚站在餐厅里,向后,从分隔区域的墙面后,斜出半幅身子,目光移向眼尾。
没出声,但蒋也知道她想问。
“雨太大,售票处关了,今天船不开。”他脱下湿透的羽绒服,挂在衣帽架上。水渍在棕色的胡桃木上,洇出一道细长的深褐色。
里面的卫衣也湿了,手抓住衣摆,注意到她趋于皱起的眉间,掀起的动作又停下,“火车也临时罢工了,回不去。”
他指了一下衣服:“我去洗个澡。厨房里有面包和鸡蛋,你可以先垫着。”
这无疑是糟糕透顶的消息。
比起与蒋也共处一室,更让简牧晚烦躁的是衣物换洗的问题。一件内衣可以容忍的使用时长是一晚,她勉强捱过第二晚,以为今天能够回家,没想到被一场大雨困在这里。
咖啡机嗡嗡地响,鸡蛋砸在预热的锅沿,留下一道白痕,迅速变焦。
面包没有拆过,他也同样没有吃早饭。
如果换作楼思青,或许她乐意顺手做上一份,可惜,蒋也不在朋友的范畴,她没有情分。
端着鸡蛋三明治与咖啡,背对餐厅,坐在阳台上。
黏腻的溏心被煎烤过的面包焦面压破,流出柔软的明黄色。
三两口解决,玄关的留言簿被她摊在腿上,左手端咖啡,右手举着铅笔,在空白的页面涂下窗外的雨景,练习速写。笔触断断续续,灰蒙蒙的铅色,恰如其分。
棉拖踩在地板上,声响轻微。蒋也出来,立即攫住她三分注意,耳朵不自主倾听脚步的动作,从卧室到厨房。
一堆面包边丢在锅里,零零散散,可见主人挑剔的嘴巴。
蒋也却记得她并不讨厌。
每一所学校都有学生们最乐于光顾的便利店,他们的也不例外。那时,网络风靡起以芋泥为主的各种衍生食物,便利店也趁机推出一款芋泥面包,不知哪里来的廉价牌子,普通的两三片白面包夹一点罐头芋泥,香精味重得要命,四块五,依旧成热销品。
语言班的时间并不紧张,早上八点半第一节课,蒋也向来踩点到。
除了某一天早上去酒吧接通宵的室友,对方没忍住,半道吐了出来,虚弱地举起一枚钢镚,求他去买瓶水。
蒋也走进便利店,在冰柜拿了一支水,回头,就看见角落里竖了一本c1单词书,脸埋在背后,封皮一颤一颤,偶尔露出鼓鼓囊囊的脸颊,似乎后面在进行艰难的咀嚼活动。
手边,两只空荡荡的香芋面包塑料袋,被刻意地推到另一张桌子上。
其实不需要再观察发型、衣服,c1的单词书只有简牧晚会背。
他一眼就认出来了。同时也记起前几天她口吻平淡的评价:“香芋面包?我不喜欢。”
现在却躲在便利店里偷偷吃。
隔着货架,蒋也看见她被噎住,五官皱在一处,奋力地吞咽。
他禁不住失笑一声。
那次是绝佳的机会,他却没有当场拆穿。
拈起一条面包边,底部有被余温烘烤过的硬脆感。蒋也扔进嘴里,喀嗤喀嗤,似乎洒了糖,咽下的时候,舌根反上若有若无的甜。
面包条的脆响时断时续,直到水龙头被拧开,凉水冲刷锅底,那些细碎的面包渣和黄油流进下水道。
简牧晚的脸上没有特别的情绪,嘴巴却翘起来,无声地哼了一下,低头,再看手里的画,阴暗灰败的雨景上,不知道什么时候,多了一块小面包人的涂鸦。
她愣了愣,赶忙擦掉,即便如何用力,白色纸面留下一堆细碎的橡皮屑与灰色的脏痕。
吹走橡皮屑的时候,脚步声从背后靠近。在她翻页以前,蒋也已经开口:“好看。”
他倚在阳台的门边,投下灰色的影子,懒懒散散地挨着她。
“哪里好看,”没回头,她自动把这一句话归为客套,“你懂什么?”
蒋也看她翻到新的一页,拎一拎眉峰,“怎么不懂?卡拉瓦乔拉斐尔,古典主义到后现代,该看的展都看得差不多了。”
“对了,”他特意补充,“你们美院的结课展我也去看了。”
她的作品平平无奇,她知道。
听蒋也提起,立时打起十二分精神,警惕他的任何嘲讽批判。
可是他只说:“很好看。”
几乎从没有获得夸奖的简牧晚,试图从这三个字中间,寻找到一厘、一毫讽刺的意味,未果,便屏息等待他的转折联词,与教授们一样评论:“画面很美,但是没有灵魂。”云云。
没有但是。
疑似是被大雨吞没,也或者大脑选择性地滤过,除了连绵的雨声撞击窗棂,她什么都没有再听见。
铅笔从汗津津的手心滑落,在白纸的角落,粗鲁地砸下小,却重的一点灰斑。
满腹回击的话囤在胃里,未消化的黄油,叫她心口发闷。
仅仅发出一个短促的单音节:“哦。”就让她更加难受。
蒋也:“能不能给我画一幅?”
“不能。”她脱口而出,而后,垂下头去,话讲得有些含糊:“你不要吵我,我要继续练习了。”
水帘似的雨,把人影浇得面目模糊,红润的嘴唇却格外明显,嘟着、翘着,得意高兴得要命,偏偏全憋在心里,只从嘴角漏出一点。
蒋也识趣地回到客厅。
电视机被打开,英文电影的声音低低地,与铅笔躁动的沙沙声汇在一处,一起一伏,和谐平静。最终,尾音落在画纸右上方的角落里,一个小小的“+5”字样。
他只有品味好这一个优点了。
简牧晚想了想,又慈悲地在“5”的前面,加上一个“1”。
不过,她仰着下巴想,还是负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