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论樊川的日子如何自在惬意,舒芙始终都是舒家的女儿。
这些日子以来,罗氏已向别业传了好几道信,字字燃眉,句句迫切,俱在催促她早日归家。
虽然李杪根本不惧罗氏,有意再多留她住一段时间,但舒芙心底有数,她再留在李杪别业中,于情于理都对李杪名声有毁,少不了被人腹诽几句跋扈嚣张,竟因一己之私扣压住四品京官的女儿,致使人家骨肉离分云云。
因而占摇光离开这一日,罗氏遣来的人再来请她时,还未等李杪替她推脱,舒芙就先应了下来。
她递过去半荷包通宝,笑着对那仆妇道:“劳您专程跑这一趟,请您吃些茶消消累,烦您回去与阿娘说,我收拾了东西即刻就归家,今夜便能进府,明早再去同阿娘请安。”
那仆妇掂了掂手,觉得有些份量,倒不枉她来回几次跑樊川的脚力了,当下笑容也深刻几分,冲舒芙道:
“姑娘既晓得夫人挂念,就早些归家罢,老奴也不在旁边碍姑娘的眼,就先一步回城中去,将姑娘的话报与夫人听。”
仆妇走后,李杪颇为惊诧地拉住了舒芙的手。
“你怕你阿娘做甚?你愿意住在这儿就住了,其余的事交由我去办便好了。你知道,我向来不在意京中一些人碎嘴的……”
“你不在意是你的事,我可十分在意呢,”舒芙下颌一扬,轻轻哼了声,“杪杪郡主是顶好顶好的人,旁人多说一句难听的话,我都觉得心头酸涩、食不下咽、夙夜忧叹……”
李杪凤目一弯,不由笑出声,很快又板起脸,轻轻掐了她一把:“少在我跟前卖娇,本郡主向来铁心铁肺铁石心肠,才不会为个小娘子三两句话就软了心。”鮜續zhàng擳噈至リ:ye hu a5 c o
舒芙这才收拾了顽皮话,认真看着李杪,道:“更何况有些事并非一味退避就能解决,我总要亲自去面对的。”
时值黄昏,远远近近处铺了一天的红霞,李杪为舒芙择选了最稳妥的马车与车夫,又亲自将她送到别业门前。
眼看着舒芙与阿笺踩着杌子,她心中忽然一动,不由上前两步,轻轻拉住了舒芙的衣袖。
舒芙疑惑,偏头回看她。
只见女郎浴在泼天的浓霞里,旷野上的风卷动她颊边的碎发,细细发着响。
李杪道:“舒芙,我此番放你归家,是笃信你有意志、有能力破局,倘或有哪一天你自觉困囿其中了,也仍可以再来找我相帮,”她顿了顿,继续道,“我同你交好,从不只因为我们信念相同,无论今日或以后的你是个坚韧的女郎还是个羸弱的女郎,我都始终愿意同你做密友。”
舒芙一怔,鼻尖忽然密密泛起酸,像蚁虫爬将上来,四肢百骸都涩胀得难受。
她抬手,屈起手指将眼角泛出的细微晶莹揩去,忽而伸出手抱住了李杪。
“还请郡主稍等,等我处理完一切芜杂事,清清朗朗、无所牵绊地来寻你。”
……
马车东北而向,一路徐徐滚过樊川,由经曲江,终于擦着夜色进了长安城。
天上泊着半勾金缺缺的月片儿,像乌髻上卡的小金饰子,摇起来一漾一漾浮着光,只伸手一摸才晓得寒凉。
车马停在永乐坊舒府门前,舒芙踩着杌子从车上下来,见无人出来迎,不由松了口气,大感放松不少。
“姑娘,夜间天凉,婢子为您挡挡风,咱们快些回春晚楼去,到时您在浴桶里洗洗身子,尽早睡吧。”阿笺轻声道。
舒芙搓了搓袖管下微起寒栗的手臂,慢慢颔了首。
……
自占摇光松口愿意跟他们回去以后,占青便高高兴兴地叮嘱其他族人收整行囊,她自个儿则去向东家退了这间宅邸,待占摇光送完舒芙回来,一行人便即刻动身南归。
当初北上时,占摇光先是步行了一段日子,渐渐模仿中原人的饮食与言谈,也粗略学了一些骑马本事。所以在他进长安以前,其实是买了匹马代步的,只是后来怕在长安城中行马招人瞩目,于是在进长安以前又将马卖了。
而占青一行人为了追占摇光,也被迫学了骑马,虽然不足以同舒芙攀比技艺,但用以赶路却足够了。
几人一商量,都觉得此番南归还是骑马简便,于是又去安善坊的马肆买了五匹马,当下就牵着马出了长安城。
六人出城后,一路骑马夜奔,不过一个半时辰便行出五十里,到了秦岭附近。
其时夜色渐浓,再不利便赶路,于是决定就地歇下,等明日继续赶路。
在场所有人都是在南疆的山水中自由自在长成的,并没有什么骄矜刁钻的脾气,很快便系好了马,点上火堆,依着树根和衣睡了。
约近亥初,天际微有暗蓝,淡云絮絮扯开,浮着明黄的月光,轻小地流淌着。秦岭多树,风密叶响,间有夜鸱啊啊而呜。
虽然这声一出即逝,仿佛有人刻意驱走了聒噪的夜鸱,但占隐元还是被吵醒了。
他揉了揉微酸的小腹,心想还是离开长安前贪口,不慎饮多了甜醴,不然也不会大半夜想去方便。
他拨开某位族兄搭在他身上的臂膀,轻手轻脚地寻了处隐蔽的野地小解了,这才心满意足地回了宿地。
正准备睡个回笼觉时,他突地意识到似乎有哪里不对,小郎君猛然坐起身来,朝周围扫视了一圈。
一、二、三、四……
加上他自己,共是五个人。
可不对啊,应还少了一个。
不会是十三兄趁他们睡觉,趁机偷跑了罢?
占隐元一下子站起来,认真探看了每位熟睡的阿姊阿兄的脸,果然独独少了他十三兄。
他心中警铃大作,正准备将所有兄姊叫醒说一说这件事时,头顶却突然传来一声“小十五”。
占隐元仰头一看,见占摇光斜靠在树梢上,居高临下朝自己方向看。
“原来十三兄你在啊,我还以为你又跑了,”占隐元松了口气,径直朝占摇光走去,“大晚上的,你怎么不睡觉啊?”
他立在树下,也想攀上树去与占摇光坐在一块儿,谁知他技艺不精,几次不成,还是占摇光伸手拉了他一把,这才勉强上了树。
“……我同其他阿姊阿兄说好了,这几日夜间休憩在野外,还是小心为上,每两人守一夜,我守今晚上半夜,下半夜便由占青阿姊来替我。”占摇光道。
“哦……”占隐元似懂非懂点点头,几位兄姊爱护他,并未分给他守夜的任务,因此他直到这时才晓有此事。
他忽然撇撇嘴:“我还当十三兄离了舒二姊姊,神伤难过至此,觉也不睡,独自对月垂泪呢。”
占摇光闻言,眉尖一挑,抬脚轻轻踹了踹他:“滚。”
“不过,这件事你倒也真没说错,我确实有些想她了。”
少年双手枕在脑后,眼中融开一片晕晕月光。
就在昨夜,他们还在车中相拥睡去的,少女温香软玉被他抱在怀里,他微红着脸,盯着她的睡靥看了好半晌,终于才择出一个叫她舒适的姿势,心满意足地紧紧拥着她闭了眼。
但到了今夜,陪伴他的就只剩下天上那点又稀又淡的月亮了。
占隐元被他一句话惊得瞠目结舌:“我跟着阿姊阿兄们北上来寻你,离了阿娘阿耶那么久都不曾想念,十三兄你才几个时辰没见着她就、就……”
占摇光有些烦躁地闭了闭眼:“其他的事就算了,都是我自己的问题,可有一件事,我是真的放心不下,你